父 亲
骁 徐
吾父,姓徐,名岩峰,无字,足证乃民国后近代人,去其字,只留名,去繁就简,但无疑少了些许文雅古风古韵。一如简化字对繁体字,意境不存,字魂焉附?字魂烟灭,民风岂不灰飞乎?哀哉!
父其人如其名,岩雕铁铸一般。从小到大记忆纹路回沟里,他那张黝黑泛黄的脸上似乎从未绽放过丝缕温暖笑意,其性刚硬,一身封建家长做派浩荡,位居皇位一般高高在上唯我独尊,俯视其脚下芸芸一众徒子徒孙。父身些许皇威磁场,或与其年少即在皇宫当差相关。
有诗曰:
游子离乡皇宫差,少年得志梦难圆。
战乱颠沛流离苦,满城尸骨国殇寒。
长白林海软着路,忠心为公岁荏苒。
书生终识愁滋味,大浪淘沙暮杨帆。
父居家纳言,不履言辞,惜语如金,从未与吾做过父子谈心教化之类亲情交流,简约疏远,有事说事,无事闭嘴,家教只竖威严牌,只限于行,无言传,身教简单粗暴。饭桌前,内鬼二哥告密道:“爸,小利(吾小名)把小生(邻居玩伴)给惹哭了!”父无言,直接甩过来一巴掌,出手迅疾如闪电,恰似其拿手好戏喝酒划拳行令,吾尚未反应过来,嫩嫩脸蛋上已然烙下5个深刻印痕,形似五指山傲视天穹,连日数天不散。吾顿觉眼前金星四射,天地紊乱,无声哭泣,不敢放声,手捧饭碗,泪珠儿一串串翻滚进一粒跟着一粒跑的高粱米饭里,恰似干饭泡汤……
贤德母亲见状心疼不平,不满地嘀咕着:“吃饭打孩子,这饭还怎么吃?边哭边吃饭会生病的。小利,别吃了……”
吃饭,脸难受。不吃饭,胃难受。
吾在发育期脸面疆土面积尚小,但其磁场与父手掌磁场暗能量相互吸引,成为父掌专业定点打卡地,频遭暴脸。上次父给吾2毛钱去百货商店买酱油,半路遇见一运煤车飞驰而来,玩兴顿起紧跑几步飞身跃起,双手扒着后车厢,脚蹬车底盘一路豪爽英姿搭顺风车,畅想当年铁道游击队扒火车不过如此罢了。车轮飞快,转眼过了大桥到达百货商店大门口,虽尚未过足瘾,但父命在身,不得已从车上干净利落跳下,站稳足跟一看,瞬间傻眼,手里攥着2毛钱不翼而飞,估计继续在过足车瘾,一骑绝尘而去。权当车费了!一丝自我安慰划过时空。胆战心惊空手回家,父厉声问:“酱油呢?”吾气短回应:“没买!”父问:“钱呢?”吾回:“丢了!”“啪!”一声脆响,脸上挨了重重一击,似乎有血丝溢出,咸涩口感,远超预期。
某一刻,遭受莫名突然袭击后,手捂红肿发烫脸颊,内心泛起强烈的委屈与抵抗欲望,国际歌音乐熊熊燃烧,惊天手刃父亲叛逆野心蠢蠢欲动。
民间有俗语:棒子底下出孝子。吾乃大汉民族,与棒子无缘,为五指峰巴掌底下纯孝子!纯的!从小拎筐捡煤核,上山放羊,挖野菜,翻地刨土豆红薯,种菜,挖菜窖,冬天拉爬犁进山打柴,拉回一座木楞山,劈柴瓣子垛成一座山,人小志壮,凭单薄一己之力暗自跟年龄合数倍于己之邻居甥舅俩较劲,不落下风勇争第一成就感爆棚……参加工作后将工资全部上交母亲,不留1分私房钱,通体透亮,两哥两姐无一出其左右比肩,且完全自觉自愿,绝无人强拉壮丁,绝无任何跟哥哥姐姐攀比之私欲。
愚忠之爹,必有愚忠之儿。
愚忠爹忠于职守,为无产阶级煤炭事业掏心挖肝守财奴,虽未背刺“精忠报国”,但灵魂已然附体,干了一辈子财务科长居然没贪1分钱,用今天遍地贪官之审美,非傻即苶,关键是挡人财路,江湖不容,栖身善终已成绝唱。
愚忠儿自小兼顾家庭与学业,两手抓,两手都很抢眼,且均获不俗业绩,婚前1月义无反顾将大学本科毕业工资80元如数工整上交母手,绝无二话,绝不懊悔。
父亲内分泌征服激素极其活跃,于内征服全家,保持一家之主皇权之威严;于外征服财务科,统领煤矿财政大权;于酒桌上划拳行令,思维敏捷,出手迅猛,征服煤矿酒局无敌;于秋季征服菜农,打掉牙往肚里咽。每年金秋,父带领一干人马驰骋煤矿郊区,背手瞭望一片片大白菜田地,毒具慧眼堪称一绝,可准确预测出一块地白菜产量上下差百公斤左右。群菜农开始极不服气,喊号较劲一片片白菜地过磅秤,来来回回几个回合下来,不得不口服心服,拜倒臣服。每年上秋,只要父到,必唯父口吐数字是从,绝无多余废话。父唯一难以征服者唯其自身情商始终熊市,说话办事不讨众人喜,但却众口一词佩服其业务精湛及敬业精神,纷纷赞其名副其实煤矿“好管家”。
父妻,吾母,一生辛苦操劳,形如高等级免费保姆,每天一心一意忠于职守定点儿做饭,洗衣,维持打理家务,维系一家老小7口人生命得以人延残喘……据后来其玩伴三姑爆料,10岁靓妞跟三姑来吾爷家(旅顺口)玩,初见15岁帅哥一见钟情,16岁便以身相许,从此一生便不得安宁。
父帅哥,名震旅顺军港,身材适中身高偏上,高额头,一只通天鼻足可单挑欧美血统鼻丝毫不落下风,一双深潭水般英目炯炯有神,通体上下英气逼人,活脱一少女收割机,实属旅顺白玉山黄金滩天地造化之精灵,不仅成功收割靓妹母亲,还令多少情种少女望穿秋水春心荡漾辽阔渤海湾,未遇机缘跨界从影红遍大江南北实属人生憾事。母自17岁始,6口气生下6个孩子,幼死1个,余5个,存活率高达83.3%。吾老五,但不幸无福享家家户户常见最小之娇生惯养宝贝待遇,处处当家里第一劳力使唤,家风恍如倒金字塔型,越大越沾光,越小越背光,尊大欺小。记得小时一次于酣睡中醒来,发现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好吃的,吾为没等自己一起享用而耍娇哭泣。母亲说:“别理他,让他哭!等哭完了,好吃的也哭没了!”自此,自我安装在头顶的骄娇二气被扫荡一空,灰飞烟灭。潜意识里,感觉父亲似乎惧大恨小,印象中大哥、二哥、大姐、二姐从未遭此毒手,平安无事,唯吾独尊,独享此优惠待遇,何德何能乎?桀骜不驯叛逆乎?国尚且如此,何况家乎。大哥久不着家,几年回来一次,恍如家中之王,风头一时无两,大有盖过为父之势。幸亏吾生而疲实耐用,属耐磨耐压石墨烯型材料,塑造出累不倒硬汉一尊,一生抗打击能力超强,坏事变好事。哲学术语叫矛盾论,物极必反;中医学术语叫双向循环思维,太极阴阳转换;军事学术语叫以退为进,防守反击回马枪;政治学术语叫韬光养晦,否极泰来;文学术语叫失之东隅,因祸得福;天体物理学术语叫挤压坍缩,蜕变重生。
吾对于父亲之深入骨髓记忆,均来自和龙煤矿,一个地处长白山麓中心腹地一块小小盆地,盛产铮明瓦亮优质煤炭,系由当年侵华日本人疯狂掠夺开采遗留,南山亦有累累白骨万人坑见证侵略者要煤不要命,视中国人生命如草芥之倭狼本性。
父亲嗜工作如命,八个字“认真严谨负责原则”一始贯之,仿佛上辈子欠工作一条命,视家庭为驿站,不过打卡吃喝拉撒睡而已。换言之,毫无家娱情商可言,一生皆如他所从事的会计账簿一般冷面无情,风雨不透,故,人称“徐原则”、“铁算盘”、“铁公鸡”,一毛不拔。谁想违规报销规定之外的费用沾点儿小便宜难于上青天,并为此得罪者众,从矿领导至普通百姓,口碑负评如潮,也因此埋下祸根,文革浩劫中毫无悬念成为众矢之的,成为巴掌大小煤矿牛鬼蛇神第二号人物,其角色类似于中央刘邓之邓,被扣上“三开干部”大高帽。何为“三开”?曰:日本人时代吃得开(父亲16岁从大连考入长春伪满洲国经济部给溥仪伪政府做财务会计,偶尔会听到父母议论溥仪身体不行,皇后婉容跟日本侍卫军官私生子二三事),国民党时代吃得开(日本战败后长春市被国民党接收,父亲在市教育局做会计),共产党时代吃得开(父亲被中共地下党秘密送出被围困已久的长春市,辗转吉林市,一口气跑到人稀林密之长白山麓。因刚刚解放,大型企业矿山亟需财务管理人才,在共产党干部口吐莲花反复劝说思想工作下,父亲毫无防线乖乖答应留在煤矿,并且一干就是40年,将一生中最宝贵的青春、生命和才华奉献给了党,但终难逃文革厄运)。说实话,吾极其佩服文革各类整人花样远超“四大发明”,其“三开干部”之类等独具个性之创造性名词,实应被收录中华汉语大辞典或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并冠以“空前绝后”绝不为过。
父亲被关进“黑房”2年多,接受大大小小游街批斗会无数次。每当游街示众之际,父均被安排在牛鬼蛇神首位,戴着高耸入云的大高帽,上面用黑墨油漆笔大书“三开干部”4个大字,搞得一般没文化百姓根本看不懂,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相互打听“啥叫三开干部?”这还不算啥,重点在胸前,挂上一块一米长,半米宽的大铁牌子,上用朱笔红油漆楷书“打倒走资派徐岩峰”,且“徐岩峰”三字位居第二行,倒着写,比第一行“打倒走资派”字号大2倍不止,且用红油漆粗笔打上3个大红叉,跟判死刑犯一般,极端滑稽而可笑。拴大铁牌是用一个细铁丝挂在脖子上,铁牌沉重,铁丝精细,无情地深深勒进皮肉里,贪婪地破坏细胞和血脉,久之便勒出一道血红印痕,再久之便血肉模糊,其手段之残忍,人性之沦丧,恰似整个社会每个角落尽皆张开血盆大口撕咬吃人之兽性大发泄。
所谓“黑房”实话并不黑,皆裸砖搭建的简易单砖平房而已。东北地界天寒地冻,人住房需双砖方可抵御严寒,单砖为猪狗动物禽类之栖所,人住莫如始祖山顶洞人来得实惠,冬暖夏凉,遍地飞禽走兽环侍,肉香扑鼻,山珍野味取之不尽,食之不竭,远胜黑房群体牛鬼蛇神每天白菜萝卜煮水不见油星一个个苟活成菜脸之非人待遇。关键是无丧心病狂人害人之文革运动,每天动辄挨打受骂,极尽辱人取乐之能事,有的是亲近大自然山水,与动物赛跑,与飞禽比翼……许多年以后,吾曾幻想过父亲带领全家脱离人间苦海,进入深山原始森林无拘无束无人管教生活之欢乐场景……人间天堂近在咫尺,而吾等却无心无胆去享受,甘愿在恶魔人间受苦受难,呜呼!哀哉!
吾无意中亲眼见证过一生中难忘场景:父亲头戴一米多高大高帽,类似于西方漫画超级小丑滑稽演员,胸前挂着大铁牌子,驼着背,哈着腰,被2个胳膊上戴着红色造反派袖标的人扭着胳膊押解至牛鬼蛇神队首,准备开拔游街游行示众批斗。父亲神色如犯下滔天大罪犯人一般可怜而听话,比木偶还木偶,任人随意推搡,不敢有丝毫反抗和怠慢。吾不敢看下去,感觉大庭广众之下被揭家丑,被掘祖坟,被全身扒光示众一般,抖一颗幼小脆弱流血之心,低头疾步离开观望看热闹人群,生怕被人一眼给扒拉出来,现场残遭毫无人性嘲笑和挖苦打击。
吾尚年幼,却已然在学校一年级遭受连带迫害,傲视全班之班主席被无告知撸下,每天例行领队喊操被班主任老师找一工农子弟傻大个替换,平时围着转的学伴一夜之间无影无踪。吾前行,遭到后面一群男女同学扔石块,辅以“走资派!狗崽子!”之类红色暴力语言攻击。吾内心极端恐惧,自信心被摧残殆尽,做一个平凡的正常孩子已成奢望,灵魂深处皆为鬼头鬼脑牛鬼蛇神魅影,只恨叫天不应,入地无门,离家出走无胆。文革后遗症给吾留下致命心理与精神伤害影响一生至老,并为此错失多少成功走向人生巅峰之宝贵黄金机遇,彻底改变了吾生命轨迹。其表现为心理自卑,无自信,不善与人交往,独居,大庭广众之下不敢发言,没等讲话即杵逆之罪情结缠身,心跳加速,脸红耳热,浑身冒虚汗,仿佛光天化日之下见不得人之龌龊内心遭到一群扒手曝光……
吾避难般逃回家中,胆战心惊地跟母亲描述刚刚所见场景,所见可怜之父受难图。
母亲默默听着,无一句话,无一丝表情,无一滴眼泪,与当今“三无产品”小三小四不同,母亲乃堂堂正正明媒正娶之原配,同比官方“皇后”级别,非“贵妃”级别可媲美,其一言一行均言之有理,不言之亦有理,挑不出任何非礼破绽。
父亲被批斗场景则更加惨无人道,凳子和桌子折叠层层摞起丈八高直顶房屋天花板,父亲脖子上挂着大铁牌子,人弯腰驼背站在上面,摇晃不稳,少林寺木桩功是否具有可比性?且一站就是5、6个小时,接受红卫兵及造反派的批判,质问,拌以不断高呼革命口号,厉声断喝,叫骂,吐口水,擤鼻子往父亲脸上甩,扔杂乱污垢之物击打身体各个部位,脸部自然成为靶心,比赛看谁打得准,打得狠,如有满脸开花效果则可赢得满场热烈掌声和欢呼声,极尽兽性大发之酣畅淋漓。批斗期间规定不许喝水,不许上厕所,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浑身上下湿透不要紧,态度必须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接受批判,稍有对答不畅或哪句话惹怒了谁,便一脚将桌子腿踹倒,父亲一个跟头从高处摔下来,齐刷刷摔断3根肋骨,躺在床上修养1个月,拽起来继续接受批斗虐待改造,差点儿要了他老命。
父亲蹲黑房2年多,矿里只给家里每月发8元生活费,母亲一个人带着4个孩子艰难度日(大哥早已去向不明)。没钱买菜和酱油,母亲放大招,直接用大葱泡盐水就饭吃,估计猪都不爱吃,我们却见底不够吃,最后母亲还用舌头将盘底舔干净,连涮碗水都省了。家里4个孩子两男两女,均处于青春成长发育期,一个个如狼似虎,言曰盯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绝不掺假。每月断粮无米下锅,定点25日跟邻居借粮吃,下个月1号发下来新粮票再还上,周而复始,恶性循环。吾堪比猴瘦之身体就这样在凄风苦雨中飘摇成长,要高度没高度,要厚度没厚度,只有严重营养不良度。
吾本生不逢时,1958年大跃进产物,三年自然灾害记忆尤深,家中经常无粮,母亲熬一锅稀粥,将锅底数得着的金贵米粒盛给父亲,率领我们一群孩子只喝米汤,饥饿难忍就让我们倒头睡觉扛过去。此家风传统一直延续至后,家里每餐炒菜必庄严整齐摆放在父亲面前,一小盆菜汤和小咸菜摆放在一圈儿小脑瓜面前,由父带头先动筷开餐,一口饭,一口炒菜,母亲率领我们一干徒儿徒女两三口饭,一小口咸菜,一大口汤,偶尔贼眉鼠眼做错事般夹根炒菜塞进嘴里,不等咀嚼囫囵吞下,立马端起饭碗连续往嘴里大剂量拨拉饭,然后大口喝汤加以掩饰。为父高高在上端坐饭桌正位,在外挣钱养家糊口当仁不让,或因菜品金贵,天然便养成一癖好,将菜夹起放下,再夹起再放下,再再夹起再再放下,反反复复动作娴熟,如猫戏老鼠般,美味轻易舍不得下嘴似的,如此重复多次才夹一口菜入口品尝,勾引吾肚里数条馋虫哈喇子流满肠胃,打滚翻跟头较劲诉苦。然,吾虽心生反感,口不敢言,言者有罪,耳光伺候。
如此这般,吾等从小即食父亲口水长大,基因内传,口水外传,内外兼传,无奈最终继承父强大文化基因修成正果者惟吾无二,大哥独修中医,余皆苦力维稳求生,遗憾中不乏幸运之神青睐。
父亲嗜烟酒,如此哼哈二将成为他生活中唯二享受,胜却人间无数。父餐前必温一壶酒,一口菜,一口酒,有滋有味,尽显一家老大霸气顶梁风范。
此饭桌家景家风一直延续至我中学毕业参加工作开始挣钱养家,家里经济条件明见好转,每餐由2菜一汤直升级至4菜一汤,吾终于可放开斗胆大口吃菜,幸福感压抑不住油然而生。只憾当年无记者无脑采访“你幸福吗?”如问之必答之“每餐4菜一汤最幸福!”
如此看来,吾童贞及少年时代天生跟米粮犯相对冲,导致身体基础设施建设原材料严重匮乏并偷工减料,生命大厦迄今坚如磐石屹立不倒实属生命奇迹。
生活中偶然蕴含必然,往往偶然一个发现或诞生创新,或铭刻记忆。文革中不经意间的一个偶然,我意外发现母亲居然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抽烟。吾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妈,你抽烟了?”母亲像极小学生做错事一般,反应极快将掐烟之手背到身后,嘴上强硬否认道:“我没抽烟!”随即将掐烟之手摆放回来展示给我看,果然空空无烟,但一缕缕细烟在她身后竟遮掩不住悄然袅袅蹿升,随之传出一股曾经熟悉的刺鼻烟味。因父尚蹲黑房受苦受难,家里业已久未闻获烟草气,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吾望母,母看儿,眼神划过一丝些许惊澜,遮不住,夹杂微弱无助与绝望在其间。吾家风纯正,女人吸烟无异于堕落之花绽放,视同吸毒犯罪一般水火不容,虽无文字法规贴墙表述,但内心一杆秤,心心相印,彼此默认而已。此乃一家人磁场互动,血脉联通之功效矣。
此后,一生一世再未见过母与烟存丝缕瓜葛,此细节终成吾与母之间贴心秘闻,天知地知,久之竟然淡忘。
文革中期,鉴于父亲认罪态度足够奴性,思想深处爆发革命足够彻底,内心无一丝私心杂念,百分之一万绝对拥护毛主席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举措,更要命的是煤矿财务问题积重难返,没人有能力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棘手烂摊子。经过红色造反派司令部综合考量,终于做出恩典般决策,提前释放父亲出黑房,回到正常的人民群众中来,但却约法三章:一、回到人民群众中去进一步接受思想改造,态度要诚恳,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二、每周一上午到造反派司令部汇报思想工作,要有书面材料;三、随时随地接受造反派的工作和思想检查,积极配合,不得有误。以上三条如违规其中任何一条,立马重新关进黑房。其用语如囚笼猪狗一般,极尽权威与嚣张之能事,令人不寒而栗,而战战兢兢,而如履薄冰。
父亲回家后,简直变了另外一个人,陌生得可怕,终日沉默无言,神色阴郁,脸色更加铁青蜡黄,干咳不止,身体极度虚弱,但脾气烦躁,恰似一座活火山口,稍有不顺非打即骂,明显是一种长久以来憋屈在内心深处情绪的发泄。吾每天谨小慎微,朝不保夕地看着父亲脸色过日子,唯恐一不小心便遭来一顿耳光之灾。母亲精心照料父亲,比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里沙奶奶伺候照顾伤病员有过之无不及。
父亲从黑房被释放回来以后,官复原职,仍任财务科长,对上级领导表现得更加顺从,唯唯诺诺,奴性十足。为表现对党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之无限忠诚,工作更加积极卖命,严格要求自己和科室成员,认真至工作不许出现一丝瑕疵,眼里不留一粒微尘。殊不知,父亲对党忠贞不二,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劳苦工作一生,糊涂一辈子终没闹明白一则古训: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自私乃人类天性,习惯性占公家小便宜者在父亲一马当关把守的财务关隘遇阻,自然心有不甘,气有不顺,找茬发泄不满情绪甚或飚骂成为常态。故,父工作实无快乐可言,仅个性与原则坚守一息尚存。
矿里规定每月25号发工资,工作量大,父亲便率领全体科室人员加班加点大干一周,方可完成全矿5000多干部职工正常工资发放任务。每逢此季,父亲便自觉戒掉每晚2两白酒之习,因晚饭罢需加班,滴酒不可沾,沾即存算错账风险,账错即反革命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黑房的进去,黑脸的出来,闹不好直接黑尸的出来。此季酒肉馋虫干瞪眼,水浒梁山军师无(吴)用。然,25日晚发完工资,大功告成,父必定在外面大吃海喝一顿,半夜醉醺醺撞家门,嗓音嘶哑要茶喝。嗓音嘶哑因喝酒划拳,此乃父一绝,煤矿无人能敌,思维反应之快恰似其短跑速度令人望其背项,此或许亦为父排遣郁闷一出气口。酒壮英雄胆,酒醉便于父回家冲母亲耍酒疯,小耍骂骂咧咧,大耍则动手动脚推搡母亲。母性亦刚烈,反而抗之,不吃父这一套。记得冲突最凶一次,父挥手打了母一拳。母暴怒,继脸盆甩过去没砸到父后,转身冲进厨房拎起菜刀要拼命。父见势不妙,撒腿跑出家,一夜未归,此后连续半月家门不敢踏。半月来母明显不悦,无语,每天以饱和家务劳动排遣郁闷。忽一日,一久违家友入门说情,好话说尽一箩筐。母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始终保持沉默。友正无奈之际,父忽破门而入,冲母讨好般问候一句不痛不痒之语“在家呢?”母见父怒从胆边生,顺手操起一把剪子冲父扎去。父惊慌躲避,友奋力拦阻,死死抱住母夺其手中剪……一场虚惊过后,家还是那个家,父还是那个父,母还是那个母。
母亲一战立威扬名!从此再未见过父亲酒后耍酒疯打母亲。
不过,父每次酒醉回家,除心惊胆战担心发生家庭暴力外,最令吾牵肠挂肚处即父亲打包带回的剩菜大餐,内含炒肥肠,炒肝,溜肉段,各种炒素菜,混合大杂烩。第二天母亲将其倒在锅里一热,酸甜辣香一应俱全,堪比天堂美味。在那物资极度匮乏年代,父亲每月按规定只定量供应半斤肉票之饵,仅供其打打牙签之效,安可钓千回百转之胃肠馋虫?能有如此佳肴品尝,不是过年,胜似过年,溜肉穿肠十里香。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此言不虚。贫困环境使然,打造吾自小便极具顾家之性情,在家门口捡拾煤核用于家里埋锅造饭。何为煤核?即煤块燃烧尚未燃尽之心,物轻,火力弱,但耐燃,关键是用不着花1分钱白得。因家毗邻煤矿职工食堂,食堂用餐量大,用煤量自然亦大,浪费自然严重,每天倾倒在吾家门口的煤渣堆积如丘,冉冉冒着一缕缕青烟,免费白送。每当锅炉工推着一车车冒着青烟的煤渣倾倒之际,吾及一群备战已久的孩童便一拥而上,争抢烫手的宝贝煤核。每当挎着一筐筐煤核回家,小小少年所拥有的成就感便油然而生。每当这时,父亲便向吾投来赞许目光,蕴含其无言语音“好小子,没白养你,知道顾家”!顷刻间,获颁通电嘉奖一般贯通吾全身血脉,激荡起一浪高过一浪为家拼搏之欲望和无尽能量。
煤炭实属硬通货能源,其身价不菲,煤矿家属享优惠价8元半吨。当下8元一顿早餐都不够,可在文革时代8元算是一笔巨款,父亲被造反派批倒批臭蹲黑房那段苦难日子,母亲用8元钱养活一家5口一个月。除捡拾煤核提供家里生活能源必须外,吾以家为中心,于1公里范围内画一个圆,四处收集捡拾木块材草贴补助燃家火。于1公里之外画一个大圈,独自上山打柴,人少柴少从肩扛做起,渐次长大柴多从拉爬犁做起,小小年纪便极其重视能源问题。在一栋刚建好的毛坯房内,吾发现角落里有一木块令人心动。吾爬上尚未安装窗户的窗台,正盘算着如何跳下取木之际,突发意外,足下一滑,失衡跌下,手臂触地,顿觉钻心一痛,手臂似乎立马被吊打,如身外之物一般。为捡拾一块一文不值的木块没成功,反倒搭进去一条价值连城之左膀右臂:脱臼!
父亲带吾去煤矿医院诊治,可煤矿医院医术匮乏,充其量街道卫生所水平,脱臼算大病,需转院治疗。不可想象,一个几乎每天均有矿工轻则皮开肉绽筋骨伤,重则五脏颅脑损伤甚或要命之高危煤矿产业,竟无高明医护与之配套急救服务,在那个一穷二白,草菅人命猪狗不如的年代,令人细思极恐。无奈,父亲只好蹬着自行车带吾跑十里路去大城市县医院外科治疗。
煤矿美名“松下坪”,顾名思义,四周山上皆被密密匝匝挺拔松树环绕,下面一块平坦坪地,海兰江横贯其境。北山住宅丛密,其余东、西、南三面亦有星星点点灯火,每临夜晚,整个山城般灯火通明,繁华似锦,故被周边农村人无限羡慕神往,并美其名曰“小上海”。然,在“小上海人”心目中的大城市却是县城,特大型城市则是延边朝鲜族自治州首府延吉市,那是吾自小生活并留下深刻印记的城市,此为后话。
从煤矿去县城有三条路,一条是正规碎沙石公共大路,为那个年代最好的国家一级公路,防雨,中间路基凸起,路两侧挖有排水沟,雨天无泥泞,专业行驶各种汽车,尤以林业局运送木材的大拖拉为主,以煤矿运送煤炭解放牌为辅,间杂各类动力车及人力车,途中基本无人烟,有的只是车尾卷起的阵阵尘土风暴,沾染得道路两边野生灌木草丛尽皆蓬头垢面丐帮特色鲜明。另一条是农村沙土路,途中沿线星罗棋布串联起几个村乡,晴天还好,雨天道路泥泞,赤足跋涉尚可,骑自行车难度之大,无异于泥泞中扶犁耕田。第三条路为铁路专用道,是一条专业煤矿运送煤炭直达县城火车站的铁路。走这条路具有强烈的节奏感,一块块间距相等的铁轨枕木彼此宽一步短,两步长,不短不长就静静地一排排卧在那里曲曲弯弯一望无际,人只要上去就下不来,类似于京剧练功的跑圆场,直接考验人的耐性和一路碎步功夫,不惧雨水天,但惧晴朗无云天,烈日爆嗮下,漫长铁轨散发出的巨大热能堪比桑拿汗蒸,伴随着阵阵枕木上浇灌之沥青所发出的呛人化学恶臭,没特殊天然防毒面具的功夫还真不敢挑战这条铮明瓦亮的钢铁大动脉。
父亲选择公路,也只能选择公路。忘不了,父亲顶风冒雨艰难地蹬着自行车来回跑10公里带我去县医院看胳膊脱臼伤;忘不了,父亲遇到上坡蹬不动车,费劲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忘不了,父亲下车脚下一滑,单腿跪在雨地里,双手死死撑住自行车把不让亲生骨肉摔下来……许多年以后,每当忆及此情此景,吾皆抑制不住怦然心动,泪眼朦胧,对父亲积蓄之点滴怨恨随之烟消云散,余皆深深感怀养育之恩……
忘不了,父亲带吾去延边医院看望做大手术的母亲。因社会动荡,父亲被批,家境贫寒,内心压力大,母亲不幸罹患子宫肌瘤,煤矿医院连我的胳膊脱臼都摆不平,何况子宫肌瘤乎?母亲被父亲送到延边人民医院做了一场大手术,摘除子宫。因父需回煤矿主持财政大局,留下母一个人孤独面对疾病大考。父心里惦记母,但苦于无钱买车票,便选择在周末联系成功一辆去延吉的拉煤车,不用花钱,蹭车。然,煤车点不在主矿区,而在一个愈加偏远的小矿井——大金场。吾随父亲顶着靡靡细雨翻山越岭走了5里地山路,来到大金场矿井,左寻右找那辆拉煤车。驾驶室没多余座位,吾跟父爬到煤车上,父将随身携带一块塑料布铺展在黑乎乎的煤炭上,吾坐上去,硌屁股,看看父,屁股亦微微翘起,不言自明,屁股皆遭煤块受虐抗击,反作用力屁股受虐,导致皮肉受苦,形如蜗居受难。汽车启动,山路崎岖,煤块晃动,屁股如遭强力按摩蹂躏,免费。
斜雨霏霏,父亲用一块塑料布遮盖在两个人头上挡雨,两个人各用一只手高擎起塑料布一角,如搭起一座临时塑料房,亦为人生舞台,主角是吾与父亲。吾忽心里发热,感悟丛生:从小到大,从未与父如此亲近,并肩遮风挡雨;从未感觉父子如此平等,携手共赴家难;从未感觉父亲竟是如此一个暖心父亲,儿子如此是一个乖乖听话的儿子;从未感觉世界如此渺小,只有我和父亲……因雨天路滑,不敢快开,拉煤车晃晃悠悠,花了近2小时终于抵达延边州首府延吉市。下了车,只记得双腿像被安装上去的假肢,麻木不仁不听指令调遣,不会走路。胳膊酸痛,双臂向上惯性举着不痛,但累,放下来则痛。儿郎探母代价竟如此巨大,胜却人间无数。
父亲走路飞快!吾专门研究过大人物走路姿势,发现官做得愈大,走路反而愈慢,尤其那些大肚子官僚,无论走到哪里,基本皆取肚向前姿态,足够富态,足够傲慢,足够傲视群臣,足够一览众生小,人未到,肚先到,肚引人走,人随肚行。肚人者,即无需渡人。因前者享口腹之蜜,而后者忍百般辛苦。吾感觉父做不了大官,跟走路太快有关,福报扩散速度过快尔。
吾紧随父亲身后走进母亲洁白干净的病房时,只见母亲孤独地躺在一张宽大的病床上,抬起身惊喜地跟我们打招呼。吾瞬间感觉母亲恰似躺在圣洁天堂里的圣母,非人间。人间烟火之母操劳一家生计,几十年如一日,每天围着灶台转,烟熏火燎,蓬头垢面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劳累一生从未享受过如此闲暇放松躺平待遇。是一颗肿瘤成全了她,成全母亲暂时脱离苦海,成为病床上之圣母,时光虽短暂,但唯其短暂而永恒。
父亲一生不但工作卖命,思想亦卖命,严己至苛刻。文革中虽遭受非人待遇,差点儿丢了性命,但对党信赖矢志不渝,对毛泽东无比崇拜信仰,入党申请书从黑发写到白发直至秃发,厚可出书,可却始终接受党组织之严格审查考验,终其一生都无法迈进这道神圣门槛,抱憾终生,死难明志。许多人曾讥讽父亲傻,一根筋,不会趋炎附势,不会溜须拍马,不会看领导眼色行事,一生手握财政大权,两袖清风,堂堂正正。如此对党,对国家忠贞不二之普通群众干部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乃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建设之基石之栋梁之中流砥柱赞词不虚。相较于当今社会大批党员干部中饱私囊,信仰皆无,遍地塌方式腐败,以父为代表的那个时代一大批党员及群众干部品格实乃高风亮节,千秋丰碑不为过誉!
父报效国家,忠心不二,一天24小时绷紧神经时刻听从党召唤,常常于半夜酣睡中,只要听见屋外有声音被惊醒,立马大声答应“哎!哎!”,随即一骨碌爬起来,就要穿衣冲出去,被母亲拦阻埋怨道:“什么声音你都敢答应,要是鬼叫你,你也答应吗?”父辩解道:“矿里要是有什么急事,别给耽误了!”母怒斥道:“你是会计,不是救火队长,能有什么急事需要会计三更半夜爬起来去处理呀?”父想了一下,感觉母言之有理,便又躺下接茬睡。下次窗外若有音响,依然如故,改不掉前非。非人所为,实乃生物神经所为也,搞得全家也跟着一惊一乍的睡不踏实。
父因资历老,月薪91.5元,比矿长还高,为此矿长曾数次酸溜溜自嘲功莫如父。为此父薪几十年长期停滞无改变,如一潭死水养活老婆孩子几条活鱼,为此父一直郁闷气结。
父母曾下决心脱离干不顺心不得志之苦海回归大连老家,甚至一度连行李都打包邮走。然,矿领导出手卡死,坚决不予办理调转手续,并大言不惭言之曰:老徐,离开你,和龙煤矿就玩不转了,怎么能放你走人呢?放谁走都不能放你走,你就死了这个心吧!想都不要想!
父亲终因性格耿直和业务上严防死守,日积月累得罪了时任矿领导,一纸调令,将父亲调离财务科,跨行出任供应科当科长,由父亲当年带的一个擅长溜须拍马的高姓学生接班任财务科长,属小人得志。煤矿从此搬掉财务绊脚石,再无人严防死守财务大门,令多少因报销无门而仇父者奔走相告,欢呼雀跃,甚而摆酒庆祝喝高喝吐,酒肉恶臭一时间弥漫矿区大街小巷。
父亲被迫远离一生所爱财务老本行,实属无奈,其精气神瞬间矮了半截。新工作性质对外应酬多,酒局明显增多,但为母所不愿,她不喜父酗酒过度,以免横生是非。
父无惰政,干一行爱一行,将煤矿生产一条供应链干得风生水起。
矿领导见父活跃,且经常有好吃好喝侍候,心里酸酸矣不是滋味,只苦于一时半刻贬谪无由。恰逢文革结束,矿中学新毕业中学生男生基本被矿里招工下井挖煤,女生却无工作分配在家吃闲饭啃老,民怨四起。矿领导坐不住金銮殿,磋商成立一家三产公司自谋出路,想办法自己挣钱养活自己。物色经理时,选来选去没合适人选,担心将这件新生事物搞砸了不挣钱,丢人现眼不说,弄不好还会引发社会问题。必须选一个既懂经济又会赚钱,有丰富社会经验的老江湖担纲。一群中层干部脑壳拨拉来拨拉去,父亲不幸中了彩头,又一纸调令将父调去当经理。父摇身一变成为孩子王,天天哄一群一无学历二无技能的丫头片子满市场找钱赚,无米下锅愁煞父,一夜白头。
记得那段时间父亲的精神状态变化极大,早已没了财务权威的严谨深沉,平添不少罕见的忙碌沟通和焦虑之气,在装束上也一改笔挺中山干部装,换上一件很随意的夹克衫,俨然一副街道企业家派头。
经过一段魔鬼般摔打历练,为父居然不负众望,还真带领一群女孩子赚到了钱,有了饭吃,创造出改革开放伊始市场经济奇迹,被赞“铁算盘果然名不虚传”!
身处煤山,下井挖煤无异于冒死掘金,被喻为“四块石头夹块肉”。吾同班同年级同学在一次意外瓦斯爆炸中不幸遇难,16口紫红棺材齐刷刷摆放在医院太平间前,对吾冲击力度不亚于核爆炸冲击波,其音容笑貌长久徘徊于脑际挥之不去。
故,“老煤矿”老子纷纷给“新煤矿”儿子挖门子盗洞,目标非常明确:谁有路子逃离煤矿,谁即英雄好汉,美女相伴。
吾父于江湖结交狐朋狗友一向是其软肋,但人老面子在,意外给吾联系成功延边新华印刷厂,条件只有一个“篮球打得好”,因厂里匮乏此类人才,每年在市级联赛硬不起腰杆吹牛。此条件正中吾之下怀,吾自幼得益于在长白山麓摸爬滚打,苦水里泡大,身体素质一流,各项体育一通百通,全校万米长跑冠军,校篮球队司职左边锋,绝对顶尖主力。无奈矿里故意设下关卡轻易不放人走,且一拖即大半年,令吾及全家只能靠画饼充饥,着急上火无计可施。父郑重其事找矿长谈过,被一句话怼回去“年轻人全都放走了,今后谁来建设煤矿啊”!父性刚硬,放不下身段软磨硬泡,死要面子活受罪,亦无能为力。在那段悲催日子里,父嘴唇罕见暴起串串燎泡,外表沉默不语,内急起火攻心,憔悴中凸显老迈。
历史进入70年代末,国门洞开,改革开放浪潮席卷而来,整个社会随之从僵化中渐趋复苏,明显开始活跃起来。延边州直机关搞了一项活动,邀请各界业务专家讲课,父亲直接被上级点名要求做财务业务宣讲,去全州各地煤矿做巡回讲课。此乃为父长项,不但财务业务精湛,且写得一手好文章。全州巡讲一圈下来,上级组织一干专家们对巡讲老师做业务评比,父亲竟然荣登榜首,其效果远超具有大学学历的专业会计师,不禁轰动一时。
此情不禁令吾联想起逻辑思维强大之父,年轻时风流倜傥,竟兼任于煤矿文艺演出剧团团长,其身段,其唱念做打一套下来如行云流水,文艺细胞直逼专业演员,才华横溢,令许多惯于恪守常规者一直困惑不解。
被此次学术活动撬动起之业务激情重归父亲精神世界,令其生命活力再现。在与矿领导一起庆功三产盈利酒局中,父竟口出狂言:州里或许会调自己到州煤炭局干财务老本行。
何姓矿长不屑,用筷子指点为父嘲笑道:“老徐,你今年都58岁了,还有2年就到了退休年龄,哪家单位还会要你呀?”
父亲自信满满道:“肯定有人要我!”
何矿长叫号道:“我敢跟你打赌。”
父亲追问:“赌什么?”
何矿长说:“如果有单位肯要你,我头上这顶矿长的乌纱帽就给你戴!”
父亲诚实道:“我不要你的乌纱帽,我也要不起!我就想干我的老本行,搞财务。”
何矿长劝解道:“老徐呀,收收心吧,啊!都多大岁数了,还那么心高气傲的?好好干你的三产经理吧,这帮丫头片子们还指望你挣钱养活她们吃饭呢!”
父亲不语,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脸色愈腊黄,撸胳膊亮出他的杀手锏“划拳”!在场人皆其手下败将,划遍煤矿天下无对手!那一刻,父亲红光满面,堪称开心经典!
此点亦父性之弱项,凡事尚未成功之前,往往嘴快善炫耀,城府浅薄,肚子里装不下二两香油,保密意识差极,易遭小人嫉妒暗算,易树敌,易好事变坏事。父曾现场基因遗传般与吾传道“你性有劣势,像我,包括某些高端智商,情商方面,有时还真上不去,望洋兴叹……”
其后,不到半年光景,煤矿突然接到一纸调函,吉林省煤炭管理局上调父亲做财务科长。这一纸调函来头太大,直接越过延边州越级调动,不啻在小小的煤矿扔下一颗精神原子弹,其能量波冲击得一矿煤炭能量黯然失宠,不但令何矿长直接“啪啪”打脸,还让多少同事内外仇家上下羡慕嫉妒恨,什么概念?太阳从西边出来了?59岁,还有1年即退休(父为离休干部)实属垃圾股居然被省里如视珍宝绩优股调走?什么背景?一辈子智商高情商低几乎无一真心朋友者,怎么会有如此强大惊悚背景?太不可思议不合规矩方圆之事居然在父亲身上超常规发生!然,地震也罢,火山也罢,该发生也就发生了,天地无法阻挡,事儿就这样成了,正应了父常自我安慰的那句话“是金子总会发光”,那或许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及精神营养。无需大惊小怪,无需头脑风暴,只需修炼自我绝活,一招鲜吃遍天,梅花香自苦寒来。
父亲以退役之龄堂而皇之调回省城长春,面对这座从16岁起给他带来每月50多块大洋的满洲国伪皇宫之城,面对被林彪东北民主联军围困5个月之久,遍野尸体,家家户户饿死人之城,面对一条金项链一枚金戒指只能换1斤高粱米籽,最后靠吃酒糟活命爬出去之城,父亲不禁感慨万千。而吾人生轨迹亦随之发生根本性改变,此为后语。
一年后,父亲办理了离休手续。
父亲无福享闲暇,因其业务门儿清,聘请他做会计的单位排队。
吾将父亲介绍到吉林省文联担任会计,因其业务精湛,甚至敢与税务局叫板索要回10多万非法乱扣费用,一时被叹为奇迹,传为佳话,令文联秘书长视为至宝,以礼相待。那段时光,应为父会计生涯高光期。或许因父亲离休后临时再就业,或许因父子俩同机构工作,父性情大变,一如既往兢兢业业工作,平日少言寡语,待人宽厚随和,面容慈祥。那是吾一生从未所见纯慈父形象在眼前晃来晃去,幸福指数油然而升。
晚年父亲生活无忧,身体却每况愈下,因长期饮酒致股骨头坏死,行走要靠双拐,后愈严重靠电池车代步。母亲因脑溢血先走一步,对父打击很大,那种孤独,无助,无奈时常在眼神中流连,在独自驾驶三轮车去医院取药的凄风苦雨中摇曳。
平时一向守财如葛朗台之父,逢年过节对其孙辈发红包绝不超50元之亲爷,小儿子吾结婚1分未花之亲父,在其生命走到最后时段,突然做出一个令所有人颇感意外之举,将自己房子卖掉,带着保姆租房住,将房款分给5个子女,未均分,按其个人喜好标准有多有少。一向善良敦厚的二姐拿到最多的钱,因她平时关爱父母胜过其哥姐。大姐虽不孝,因住宅距父不足百米,近水楼台腰包圆满。而对父母一向冷淡吝啬的内鬼二哥却跳脚出来,大嚷大叫让二姐吐出钱来分掉,因无人响应,颜色革命以惨败而告终。这家伙自小学习巨烂,偏偏还戴副眼镜,假装一副蛮有学问的样子,却一生从事粗糙工种,心里盘算起小账溜精,小算盘打的比谁都溜,较比其父威名远扬“铁算盘”,也算沾上丝缕基因气息矣。
一年余载,父终因前半生工作过度抑郁,辅以长期饮闷酒浇愁导致肝硬化转为肝癌去世,走完他老人家波澜壮阔之一生,享年81岁。
有诗为证:
乱世极目一岩峰,恶浪滔天守财神。
鱼鳖虾蟹洪浊扰,世传定力难撼根。
雄才意气红尘落,世俗滚滚志难伸。
一生清廉两袖风,云卷云舒天留痕。
是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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